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被轰毁的笑靥

1999-05-20 来源:光明日报 ■秦晋 我有话说

在以美国为首的北约用导弹袭击我驻南使馆时遇难的三名记者中,两名是我的同事。这是一对年轻夫妇,他们死得很惨。许杏虎痛苦地蜷缩着手臂,而朱颖被从二楼砸到地下室,两人被炸得面目皆非。对生活的眷恋,对生命的体验,对未来的憧憬,人生和人性中最真挚的、最美好的、最善良的一切,顷刻之间化为乌有。我实在无法想象也无法面对这个惨毒的现实。我为我的同事和朋友所蒙受的惨绝人寰的灾难哀痛之极,眼前总是浮现出他们旧日的音容。

我对虎子并不熟,他总是上夜班,要不就出国在外,是他和朱颖结婚后才对上号的。而朱颖,一来报社我就认识她了——

我们是“车友”

我和朱颖都住城西北,乘报社的西路班车上班。一辆考斯特,常乘坐的也就是十几个人,所以彼此都很熟悉。班车上编辑、行政、广告、发行,各部门的人都有;国事、家事,社内、社外,无事不谈。既是一个交流信息的场所,又是相互关心彼此照应的愉快温馨的大家庭。而朱颖是这个“家庭”里的重要角色。朱颖去了南斯拉夫后不久,班车也就停开了,大家各自辛劳奔波倒也无妨,只是觉得缺了点什么。这其中也包括对万里之外的朱颖的牵挂。

我在起点上车,朱颖在第三站,等车到了,就见她从路旁小树林走过来。一上车,未开言,先带笑,这是朱颖独有的形象特点。然后,她就挨着她的好友任洁坐下。(任洁也是广告处的,就是我们在电视上看到的迎骨灰时,搀着朱颖父亲从飞机上走下来的姑娘。她知道我要写这篇文章时说,秦晋,你一定要写,你了解她,你写了她会高兴的。)朱颖落座后,车上的气氛愈加活跃。如果这天正好是周一,隔了两天假日,要说的就更多了。郊游和购物,国际国内新闻,街坊邻里的新鲜事儿,正在播出的电视剧,甲A赛场上国安队的表现,以及谁家的儿子要考学,哪家的姑娘要出嫁,等等,都是大家关心的事情。对一般人来说,生活里难得有太大的事,但正是在这种日常的看似平淡的生活中,孕育了人们的道德精神和文化品格。在这里面,有生活情趣,人生态度,有处理自我与他人关系的方式。而朱颖也正是在这些最平常最普通最基本的存在和交往中,表现了她的价值。她对生活的热爱,对他人的关心,她的责任心,她在与人相处中的真挚、坦诚和宽容,都溶解在她的谈笑之中。在平常中包含着不平常,这是我们了解和认识朱颖的重要方面。

吃“拉条子”

朱颖小时在山西呆过,所以我们算半个老乡。我不记得是因为山西面食这个话题还是我正好拿到一点稿费,她在班车上提出要我请客。我知道她喜欢开玩笑,就说,请客还不容易,你想吃什么?她还真认真了,和任洁几个人合计了一下,说要吃“拉条子”,我问什么叫“拉条子”,大家都笑了。朱颖说,就跟山西老乡吃的揪面片儿差不多,但作料不同,好吃极了,还有一种饼叫“馕”,包管你吃了还想吃。让她这么一说,我都有点馋了。那什么时间去吃?还等什么时间干吗,这会儿肚子就饿了。她的那种麻利和爽快令我感到惊讶。姜师傅就近把车在路边停下,嘁哩喀喳下来四五位。走不远拐进“新疆村”,找了家稍微干净点的铺子,每人要了一盘“拉条子”,就稀里出溜地吃起来。老秦,味道怎么样?我说,不错,味道好极了。她又笑了。朱颖这样的现代女孩,居然有这样的口味和这样一副吃的架势,不愧是在黄土高原上生活过的。但这只是她的饮食习惯的一个方面,其实她特别喜欢吃西餐,尤其是西式点心,最让她无法抗拒的是巧克力。她这种多元化的、中西合璧的、雅俗共赏的饮食格局和少有的好口味好感觉,是她灿烂生活的一部分,是她热情而丰富、开放而自然的内心世界的一种外化。

银丝眼镜和蓝格连衣裙

如果说饮食习惯和方式与一个人的秉性有关的话,那仪表和服饰就更是内在心理和精神的反映了。朱颖一般是淡妆,给人一种不经意的感觉,穿着也是休闲型的,但从两件事能看出她实际上是很看重外形塑造的。一是她的发型。朱颖原来是留长发的,就是大家在报纸和电视上看到的那张更年轻一些的不带眼镜的样子。有一天在班车上,突然发现朱颖和任洁都剪成短发了,而且发型也一样。这立刻就成了话题。朱颖十分得意地笑了。这种发型对她很适合。淡化了她的稚气和淘气,突出了她的秀气、雅气和文气。与此相关的是那副眼镜。我记得朱颖原先是一副褐色镜架,是后来改成这副椭圆形银丝框架的。有一次等电梯,我说:朱颖,你这副眼镜一定便宜不了。她笑道:那还用说,你也不看这是在什么地方。我说懂了,这关系到门面问题。她笑了。短发再加上这副精巧的银丝眼镜,使她看上去长大了,显得娴静、素雅,更像是一个成熟的知识女性。这也就是朱颖遗像的形象,是她最后留给我们的、将永远活在我们心里的形象。

朱颖是学包装设计的,对衣装美学有她自己的理解。从没见她穿过高档华美的衣服,她追求的是明快简洁的风格和与人和谐自然的感觉。人们在电视上见到的她与虎子在贝尔格莱德草坪上的一张照片,朱颖站着,穿一件线条简洁的蓝格连衣裙。班车上的人一定会对这身衣服有印象,因为有一次她说过,这件连衣裙她是买了块床单布做的,可能就几块钱。这就是艺术的朱颖,俗中有雅,雅中有俗。这种雅俗关系,从吃到穿,被朱颖处理得特别得当,说的更准确一些,她整个人就是这二者的生动、完美、自然的统一。

笑吟吟的朱颖

自然,是朱颖的最大特点。她穿着自然,表情自然,为人自然。在她清纯、热情、坦荡的性格里和那总是含笑的仪容神态中,无不带着自然的品格。她不矫揉造作,她不蝇营狗苟,她不顾影自怜,她不矜才使气,她永远是一种朴实无华、自得其乐的状态。自然,是她的风格,是她的理念,是她的精神,是她待人接物的方法,是她立身律己的准则。一句话,自然,是朱颖的人性特质和生命方式。

她用她特别的笑,表达了她特别的自然,留在所有熟悉她的人的心里的。当我们万分悲痛时,从遥远的天际缓缓走过来的,总是那个笑吟吟的朱颖。了解了朱颖的笑,也可以说就是了解了朱颖这个人。她的笑,既没有特定的含义,也不是礼貌性应酬,而是她内心世界的自然表露和内在精神的真实反映,是一种朱颖式的独特的情感表现形式和思想交流方法。如果她在什么地方碰见你,她的笑是和她要说的话同时出现的。王安石有句诗:“相视开笑靥”,大概讲的就是这种状态,这是一种让人感到非常轻松、非常愉快的状态。在一个充满浮躁和焦虑情绪的社会环境里,朱颖的“相视开笑靥”显得弥足珍贵。我总觉得,她是在不断用自己的笑来浇灌我们这片干燥的土地,尽管她的能力是有限的,但她做到了最后一刻,而且她把她的真诚、她的爱心、她对亲人无法割舍的情感和她对这个世界永恒的眷恋,用她的笑最后留给了我们。

今天我为你饯行

去年夏季,朱颖要去贝尔格莱德。那些日子她特别忙,我对任洁说,你告诉朱颖我请她吃饭。一天中午,电话铃响了,是朱颖的声音:老秦,我们在大厅等你,你快下来。我下去时,她和任洁已经走到院子里了,我们出了大门过马路,往前门饭店的京成酒楼走,朱颖说,别破费了,咱们找个小饭馆就行了。我说,今天我为你饯行,总不能让你吃“拉条子”吧。她笑了。吃饭的时候大家的话都不多,不管怎么说,送别都不是一件使人能高兴起来的事。她太年轻,太柔弱,要去一个无休止战乱的地区,我心里总有种隐隐的不安。她说,没事,我这人什么环境都能适应。其实朱颖不是一个弱女子,也不仅仅是我们印象中的天真活泼的女孩,她有其深沉的一面,是一个有见识有主意的人,是那种小事不计较大事不糊涂的人。两件事情足以说明她的这种不寻常之处。一是她选择了虎子作自己的终身伴侣,她将一生的幸福托付给了一个爱她的、厚道的、有抱负的、可以信赖的人。我想,以朱颖的条件,要找一个京城帅哥不是什么难事,但她选择了她应该选择的。她追求的是一种真实深刻的、踏实明了的、有意义有价值的生活。二是在危难时刻她选择了留在虎子身边。她当然可以回来,也应该回来,但她说:我回去了,谁给虎子做饭呢?这句话再朴素不过了,可它包含的内容极其丰富,它的分量是无法度量的。有句话叫“比海深,比天高”,我想朱颖是当之无愧的。她真是一个情深似海、心比天高的中国女性。她是如此平凡,又是那样的不同凡响,她留给我们的是一部永远读不完的无言的书。那天,我们从饭店出来,进了报社,在一楼大厅分手。我说:朱颖,再见了,等你回来我们给你接风。她说:谢谢你,回来再见!依然是那副笑吟吟的样子。没想到,那竟是我最后见到的朱颖,这天的送别竟然就是诀别。

早晨醒来是噩梦

5月7日午夜,以美国为首的北约悍然用五枚导弹,袭击了我驻南大使馆,新华社记者邵云环、光明日报记者许杏虎、朱颖夫妇遇难身亡。

我们永远忘不了这个五月的黑色周末,它令全世界感到震惊。噩耗传来,虎子和朱颖的同事和朋友们目瞪口呆,报社一片哭泣声。人们不相信上个世纪列强的野蛮行径会在今天重现,人们想不到这一飞来横祸偏偏落在了一对新婚不久的夫妇头上,愤怒和哀痛把善良的人们压得喘不过气来。我们始终在问一个问题:这究竟是为什么?

9日清晨,我去报社,进入一楼大厅,一年前的情景仿佛就在眼前,顿时眼泪就流下来了。我在采编中心见到了任洁,我真不知道任洁如何承受这一切,她两眼都哭红了,看见我,几乎要哭出声来。她说:你的话我带到了。我心里一阵难过,说不出话来……北约开始轰炸南斯拉夫后,有一次我在楼道口碰见任洁,问她朱颖怎么样,她说,她忙得很,还寄回来她在现场拍的很多照片。我真怕她会出什么事,就对任洁说,你告诉她,千万要注意安全,安全第一。任洁说的就是把这个话已经用电子邮件传给朱颖了。我真不知道,这送给朱颖的最后的一句话,究竟是一种最一般最常见的关照,还是一个永远无法说明的不祥预兆。如果我们能真的预感到这一切,那该有多好。

12日上午,烈士的骨灰由贝尔格莱德接回北京。报社的门里门外、楼上楼下拥满了人,今天要迎接亲人回来。这一天也是光明日报全体员工最悲痛的日子。去机场接骨灰的也是一辆考斯特,看上去和我们原来的那辆班车一模一样。汽车回来了,无数双眼睛看着,车一转弯进了院子,就像往常班车到达时一样,但从车上走下来的没有朱颖……覆盖着国旗的骨灰盒,被缓缓捧进大楼,虎子和朱颖回家了!千江惨雨,万壑悲风。烈士的在天之灵可曾听到,整个大地都在为你们哭泣……

1999年5月15日于北京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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